《風景與記憶》
  作者:(英)西蒙·沙瑪
  版本:譯林出版社2013年10月
  □書評人 馬凌
  某年某月,西蒙·沙瑪(Simon Schama,1945-)教授在哈佛做了個關於畫家大衛與雅各賓派的講座,內容複雜而高深,以至於講座結束後,一個預科生走上來抱怨說:“我的父母將不會替我付每年兩萬美元的學費——如果我在講座之後比在講座之前更加迷惑的話。”沙瑪馬上回答說:“那恰是你的父母應該付費的所在。我們把那叫作‘教育’。”我想,我在讀完《風景與記憶》之後沒有變得更加不迷惑,必定是因為,此書對我大有裨益。
  1
  明星學者
  時至今日,西蒙·沙瑪的大名在大西洋兩岸象牙塔中招致的嫉恨一定是罄竹難書。他21歲在劍橋大學以優等生身份畢業,隨後在劍橋和牛津教書,32歲出版第一部專著,35歲在哈佛謀得一個教席,48歲“轉會”到哥倫比亞大學。在美國,他陸續出版了《財富的窘境:黃金時代荷蘭文明的一種解釋》(1987)、《公民們:法國大革命編年史》(1989)和《死亡的確定性》(1991),這三部歷史著作獲得了一些獎項和大批讀者。若是沿此路徑發展,學院之路也還中規中矩,儘管有批評者表示,《財富的窘境》“太藝術”,《公民們》“太大膽”,《死亡的確定性》“太前衛”。
  轉折發生在1995年,這一年,50歲的大學教授成了媒體新星,《紐約客》邀請他寫作藝術史專欄,BBC以他的著作《風景與記憶》為底本拍攝了5集電視系列片。看中了他的敘事功底和畫面意識,BBC不遺餘力地邀請他為大型紀錄片《英國史》撰稿,毫不在意他其實並非英國史專家。1997年,沙瑪向哥大請了長假,舉家重返英倫,投身於《英國史》的創作。這部15集的電視片於2000年開播,贏得如潮好評,DVD和書籍的銷量都創下紀錄。由於沙瑪對英國曆史的特殊貢獻,女王封他為二等勛爵。
  此後,沙瑪頻頻露面於電視節目和各種訪談(或許有一點點太多了),忙於應付各種媒體約稿,更是BBC的金字招牌,他的《藝術的力量》(2006)、《美國的未來》(2008)、《猶太人》(2013)不僅收視率奇高,捆綁推出的大部頭書籍也大賣而特賣。以《美國的未來》而言,BBC和出版社簽下他的價格是三百萬英鎊。若論風頭之健、稿酬之巨,沙瑪唯一的“勁敵”可能是另一位“跨界”的歷史學家尼爾·弗格森。
  沙瑪其人和沙瑪的著作,均有著強烈的個人風格,他自嘲說:“我在我的文字里實在是太吵了。”事實上,他亦知道別人對他的評價——“聒噪”。2013年《猶太人》首映時他不無幽默地解釋自己何以不用麥克風:“我父親習慣於站在房間的後部說,大聲點兒,西蒙,大聲點兒!這就解釋了我的一生。”《衛報》對沙瑪的報導中強調,“大聲、熱情、野心勃勃,最重要的是,看得見”,這不僅是沙瑪的個性,也是他著作的品格。正如沙瑪的諍友、英國著名歷史學家艾瑞克·霍布斯鮑姆所指出的,沙瑪著作的缺點是過於關註歷史中的個人,沙瑪著作的優點則是學識淵博、風格獨具、雄辯滔滔。
  2
  “我也在阿卡狄亞”
  西蒙·沙瑪出生於猶太家庭,父母的血脈來自立陶宛、羅馬尼亞和土耳其。1945年沙瑪出生於倫敦,父親是個旅行推銷員。在二戰後的艱苦歲月,父母帶他去了埃塞克斯南部的濱海小鎮漢普斯蒂德(Hampstead)。
  1612年,漢普斯蒂德曾被藝術學者亨利·皮查姆(Henry Peacham)譽為英格蘭最優美的三處風景之一。皮查姆的木刻插圖提供了英倫田園風光的“原型圖像”:平緩的山坡上,羊群安逸地吃著草,和風輕拂,果林成蔭,流水潺湲。這種原型可以進一步回溯至1502年,那不勒斯作家桑那扎羅創作了深具影響力的田園牧歌式傳奇故事《阿卡狄亞》,他以維吉爾的牧歌作為模本,包含了精緻的風景描寫。此書紅極一時,引發了持續數個世紀的歐洲“阿卡狄亞熱”。
  在小西蒙的世界里,一直存在著兩類阿卡狄亞,粗糙與光滑,黑暗與光明,一類充滿牧歌式般的閑適,一類充滿原始性的恐慌——都在離家兩英里不到的地方。也正是如此,當他日後在伊夫林·沃的小說《舊地重游》里邂逅那著名的拉丁銘文——“我也在阿卡狄亞”,頓生共鳴。值得說明的是,“我也在阿卡狄亞”先是分別出現於17世紀巴洛克畫家圭爾奇諾和普桑的筆下,之後成為一個重要的文藝母題,亦是學界一大公案。此中之“我”是墳冢里的逝者還是死神?此語是對阿卡狄亞的鄉愁還是對阿卡狄亞的拆穿?言人人殊,莫衷一是。1955年,藝術史巨擘歐文·潘諾夫斯基發表專論,指出銘文中的雙重含義,爭議告一段落。
  與潘諾夫斯基的闡釋遙相呼應,沙瑪認為:“兩種阿卡狄亞景觀,牧歌般的和原始的,都是城市想象中的景觀,儘管它們顯然是要滿足不同的需要。”迄今為止,兩種阿卡狄亞總是被對立地定義,併在環保運動的論戰中爭執不下,似乎永遠不可調和。“但事實上,它們漫長的歷史告訴我們,它們是相互依存的。”
  如果說汗漫無邊的《風景與記憶》有所謂“核心觀點”的話,應當是這樣一句話:“風景首先是文化,其次才是自然:它是投射於木、水、石之上的想象建構。”沙瑪指出,風景這個詞是荷蘭人的發明,產生於荷蘭防洪領域,正如它的德國詞根Landschaft一樣,Landschap意味著人類占有。和那些“對自然懷著悔罪之心”的歷史學家不同——他們甚至要懺悔鏵式犁的發明、只因它開啟了農耕文化,沙瑪依然持有傳統的“人類中心論”,他認為即使那些我們認為完全獨立於文明的風景,只要詳加考察,也同樣是文明的產物,這一事實不應引起愧疚和悲傷,而值得歡欣雀躍。
  3
  森林、水流和岩石
  《風景與記憶》關照的是“風景”,而通往“風景”的途徑是“記憶”。在“記憶”的理論層面,人類學家詹姆斯·弗雷澤爵士的《金枝》和心理學家榮格的“原型理論”固然有所啟發,法國社會學家霍布瓦克(Maurice Halbwachs)的“集體記憶”也是題中應有之義,但沙瑪尤其服膺於藝術史大家阿比·瓦爾堡的“記憶檔案”。瓦爾堡從社會心理學家理查德·塞蒙那裡借鑒了“記憶痕跡”的概念,在他看來,文化層面的“記憶痕跡”就是符號,也就是將古代的本能反應濃縮於一個視覺概略圖之中的機制。沙瑪承認瓦爾堡是他最好的嚮導,瓦爾堡方法的妙處在於:“沿著時間之流,從古代源頭追索這些主題發生的形式和意義上的突變和置換,這不僅可揭示過去與現在的內在深層聯繫,與此同時,它也將在某時某地展示這些符號對於人類疑慮的文化和認知意義。”
  瓦爾堡是一個狂熱的集郵者,他的“記憶檔案”類似於集郵冊。在沙瑪看來,瓦爾堡的絕筆之作《摩涅莫辛涅》(意為“記憶女神”)便是一本龐大的按時間縱深排列的集郵冊或圖集。《風景與記憶》的讀者看到此處大概要會心一笑,因為沙瑪這部洋洋70餘萬字的大作,亦可以視為這樣一部“主題圖文集”。
  《風景與記憶》一共九章,沙瑪聰明,將構成“風景”的主要物理元素分割出來,以“木”、“水”、“石”和“木、水、石”四部分為全書框架,每一部分包含主題近似而內容相對獨立的一組文章。例如氣勢最恢宏的第一部分“木”,分成四個章節,《立陶宛野牛的國度》寫立陶宛、波蘭、俄羅斯、德國、以及猶太人之間複雜的歷史糾葛,《林中小徑》寫日耳曼人的民族認同和當代反思,《綠林中的自由》寫英國獨特的綠林想象和木材經濟,《青翠的十字架》則以美國為中心寫樹木崇拜。在書中,作為社會與文化記憶的媒介,主要是文本、圖像和儀式。野心勃勃的沙瑪將詩歌、神話、繪畫、雕塑、建築、園林信手拈來,又穿插了大量的名人軼事、典故傳說、重大歷史事件、戲劇性的故事,時而作離題漫游,終歸如山陰道上。從學理上說,沙瑪將藝術史、人類學和文化史融為一體,又特別註重個案和細節,他對瓦爾堡的評價正可以形容他本人的風格:“這一探索不僅僅是藝術史,也不只是文化史。這是對真理的追求,但它的展現形式不是什麼柏拉圖式的恢宏的形而上學構想,而是由自然本性碎片構成的斑駁的馬賽克圖案。”
  治學之道,無外兩類,專精或通貫,沙瑪顯然是屬於後者。《風景與記憶》雖然未有大的創見,但是頗給人以大山堂堂、大河湯湯之感。《紐約書評》評價為“非凡之作。任何概述都無法傳達這本書豐富的內容。它會讓人沉浸其中,給人滋養,令人著迷。”信然。  (原標題:西蒙·沙瑪關於風景的藝術文化史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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